第一十回 鸣师冤质讼督宪堂
话说馗儿到得抚院门前,打听了一番。抚院并不出门,又非放告的日期,无路可投。只得把信炮点着了一个。一声响时,里边大人听的炮响,霎时升堂。开了大门,声声喊道:“鸣冤人投进。”馗儿不慌不忙,走进前来。只见堂规威严,人役森列。暖阁内坐着一位大人。馗儿近前跪下说;“民子初开,向上一遭。”早有茶房接去,送在公案桌上。大人从头看了一遍问道:“你是何处的人,石生缘何叫你替他告状?”馗儿回道:“小人是襄阳府城里人,石生系小人的师父。他现在监中,家中并无别人。因此小人代师鸣冤,望大人垂鉴。”抚院道:“你怎小小的年纪,却敢这样放刁。魏大人在京都,石生视□□风马牛不相及。石生被狱,或为别事。你说系魏大人唆拨,那是凭证?”馗儿回道:“魏太监专权弄势,人所共晓。因去岁魏太监的家人,买去身师画图一张。上面有题得律诗四句。诗中有群奸草茅等字。他就说是讥诮的他。转托学院,把身师拿到监里。考完时还要解京究处。小人所供,俱是实话。并无半句诬捏。”抚院道:“依你所供,是一派的胡说。着人给我推出门去。”人役听说遂把馗儿拉着,向外就走。
抚院猛然看见,馗儿在日光之下走着,并无照的人影。便立刻叫道:“快把他带回来。”馗儿听说,转身回到堂前。从新复又跪下。抚院发怒道:“从来阴鬼无影,本院坐的是朝廷法堂。你是那里的山精水怪,白日青天,竟敢在此胡闹。”叫“左右给我拉下去打。”左右人役,把馗儿扯翻在地。喝声“行杖”打下一板去,是一股白气,打到三十,并无半声叫。及至放起距跃曲踊,倍觉精神。抚院大怒,叫声:“给我夹起来。”人役听说,将馗儿放倒,把腿填在夹棍里。直夹了有三个时辰,方才解去。馗儿神色依然如初。抚院道:“这分明是鬼无疑了。”着家人到宅内取出天师禁鬼符一道,贴在馗儿胸前。又用纸使印一块粘在馗儿背后。从来阴鬼,原怕天师的法符,朝廷的印信。竟把馗儿一时制的不能动转了。遂着人送入监中。分付禁卒,留心看守。
却说馗儿在监中,坐到三更时分。揭去身上的符印,逃出监来。正要寻个去路。忽听得街上传锣响亮,人役喝道之声:却是本省城隍出来巡街。唬的馗儿躲藏在个更棚里。城隍走的相近,叫声“住轿。”分付鬼卒道:“此处有什么冤鬼,竟致得怨气冲天。给我搜来。”鬼卒过去一搜,就把馗儿带到轿前,跪在地下。城隍问道:“你是何方的游魂,敢在这个去处作怪。”馗儿就把石生被害,并他代为鸣冤的情由,一一察知城隍。城隍道:“据你所供,这番意气却有可取。但你的年纪,甚是幼小。常在阴司里飘飘荡荡,何年是个出头的日子。依本府看来,不如把你送在一个富贵人家,脱生去罢。”馗儿问道:“蒙太爷垂怜,小人感恩不尽。但小人有两个姐姐,现在襄阳。业师石生,还在监中。小的转生以后,就再不得见面了。”说罢,痛哭。城隍又分付道:“你也不必如此悲戚。你那两个姐姐与石生系有夙缘。不久,即成夫妇。剩你自己,何处归宿。魏贼一干奸人,不久祸事将近临头,冤也不必你鸣。你姊妹师徒,日后重逢有期,无烦过为留恋。“叫鬼卒把他送到杭州府钱塘县里,程翰林家投胎托生去罢。”鬼卒得令,领着馗儿,起阵阴风,一直去了。
却说程翰林名谦,字撝光。是一个翰林院侍讲。曾点过两次主考,做过一任学院。因他母亲年迈,告终养老回家。年纪不过五十岁,一妻一妾。夫人苏氏,生得一子,名唤程炘。生来姿质鲁笨,念书念到十七八岁,总不明白。屡次应考,尽落空网。程翰林在前也不知道他儿子是个何等样的学问。及至回家,逐日盘问。方才知他不通。凡做一篇文字,功夫必须两天。程翰林也懒于给他改抹。
侧室柳氏身怀重妊。八月十三日,夜间时当分娩。苏氏夫人听说,着人请下稳婆。房中点上灯烛。叫丫头妈妈,紧紧在旁边伺候。他也不住的时来照看。鬼卒领着馗儿的灵魂,早在门外等候。及至时辰将到,鬼卒把门上的帘子一掀,馗儿往里看时,只见床上坐着一个少年妇人。声声叫疼,旁边一个稳婆紧相依靠。住的却是朱红亮槅的好房子,才到回头,被那鬼卒一把推到床上。呱的一声,早已投胎落草了。稳婆抱起来看,乃是一男。苏氏夫人不胜欢喜,遂报喜于程翰林。程翰林也甚是欣幸,就起名叫做程覃。馗儿投生之时,却未曾喝过迷魂汤,心里极是清白的,但轻易不敢说话。过了三朝、满月,渐渐的添了些见识,却总不想家。长到一两岁,只会认人,不能出语。程翰林夫妇恐真是个哑子了,却也无从问他。
一日,程翰林与程炘在书房里讲书。家人来请吃午饭,适值程覃在书房中玩耍。心中想道:“我哥哥年纪已过二十,连个学还不能进。必定是文章不好,我找出来看看方妥。遂把外门关上,走到屋里,上到椅子上。就书里翻出三篇没动笔的文章来,看了一遍。不觉大笑道:“这等文字,无怪乎不能进学。”就磨了磨墨,把笔膏了膏,大批大抹,顷刻之间,把三篇文章登时看完。末后题了一首七言律诗,以代总评。其诗云:
轧茁殊属太支离,外落孙山固所宜。
书读五车方为富,文成七步始称奇。
少年不受悬梁苦,老岁无闻后悔迟。
从此问津尚未晚,将来应有入彀时。
评完了,却把三篇文章仍旧放在书里。下来椅子,开了门,就往院里去了。却说程翰林吃饭已完,领着程炘,仍来书房里坐下。程炘见他的书放的不是原旧去处。便拿过来,掀开一看。见三篇文章,俱经动了笔。心中诧异道:“这是何人,敢来作践我。”就送与他父亲一看,程翰林观其批评恰当,诗句明白。但字画不成个头。心里也甚是异样。遂叫看门的来问道:“我去吃饭有何人书房里来?”看门的回道:“并无外人,只二相公进来。关上了门,玩了一会,就开门出去,上院里走了。”程翰林心里疑惑道:“没的就是他不成?”回到院内,叫过程覃来。追问道:“你哥哥书房中的文章,是你给他看的么?”程覃只是摇头。程翰林道:“夫人,你再仔细问他。”苏氏夫人,千方百计,吓逼不过。不觉开口应道:“是孩儿偶然作孽。叫父亲大人不必疑怪。”程翰林夫妇二人,见程覃口能说话,且通文理,心中又惊又喜。
一日,程翰林考问程覃五经左史,以及诸子百家等书。左右根寻,总盘诘不住。程翰林方知程覃前世是个无书不读,无一不会的个成学。遂向夫人苏氏说道:“此子日后,必能大振家声。断不可以庶子待他。”苏氏夫人答道:“这是不消你说的。”就与程炘同在一个书房里念书。这程炘是哥反受兄弟程覃的教训。朝渐夕磨,一半年间,把程炘剔拨得也明白了。遂与程覃同年入了邑庠。
却说这程翰林家,有一件传家之宝,乃金如意两枝。前十年时,程夫人夜梦一女子,年纪不过十六七岁。进他屋里,拿去金如意一枝。说道:“程太太,我暂且借去一用,十年以后,定来奉还。”天明看时,果然少了一枝。左找右寻,并无踪影。没去已久,也不提了。及至程覃受生以后。程夫人又在佛前讨得一签。其占云:
玉麟成双非无缘,如意一支暗引前。
宝物还家可坐待,何妨借去已多年。
程夫人把这签帖拿给程翰林看。程翰林道:“覃儿日后成人,或者给你复看此物,也未可定。”不提。话说这程覃进学,年只八岁。到十岁就补了廪。十二三岁就成了钱塘县的一个大名士。事亲至孝,待兄甚恭。日与程炘兄弟两个,奋志读书。但家中人提起师弟两字来,他就不觉泣下。说起姊妹两字来,他便终日呜咽。父母问其缘故,总不肯说。程翰林料其事系前生,以后夫妇二人从此也再不问他。馗儿转生,暂且不提。
但不知秋英受罪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励坚节受尽百般苦
话说馗儿钱塘投生去后,次日抚宪正要提出来再问。忽见狱司走来禀道:“监中拘禁的男鬼馗儿,夜间去无踪影了。”抚院惊讶道:“奇哉,怪哉。有这等义鬼,代为鸣冤。石生的官司,可见是屈了。”遂办文移会学院,不提。
再说秋英在萧判官衙内。一日三次拷打,甚是难当。却拿定主意,再不依从。一日萧判官上城隍衙门里去了,鬼卒们也偷出外边玩去了。只落得秋英自己在这里。心中暗恼,不觉啼哭起来。宅内有个小使数名唤旋风。闲步到此,见门是锁着,往里一看,有个少年女子,拴在梁头上,在那里哭哩。心下发闷,便跑到宅中,一五一十,俱对夫人说了。夫人道:“我却不信。”旋风道:“太太不信,请亲去看看。是真是假,便见明白。”
夫人跟着旋风出了宅门,走到那屋子前。一看,真是有个女子。叫鬼卒给我把门开了,鬼卒禀道:“门是判爷封了去的,私自开锁判爷知道了,小的承当不起。”夫人骂道:“你这该死的奴才,既怕老爷独不怕太太吗?若不开时,一定重打。”鬼卒无计奈何,只得把门开了。夫人进去,又喝道:“把这女子,给我放下来。”这鬼卒又不敢不,给他解下梁来。夫人问道:“你这个女子,因何锁在此处?实说与我知。”秋英禀道:“奴叫秋英,替业师石生鸣冤,来到这里。判爷不嫌奴丑陋不堪。欲招为二房,奴执意不肯。言语之间,触怒判爷。把奴拘禁在此,如今已月余了。万望太太解救。”那夫人把秋英细看了一看,夸道:“好个美貌女子,无怪乎那个老货看中了你。但有了你,何以显我。这个勾当,断是不准他做的。叫鬼卒偷送你出去罢。”秋英叩头道:“谢过太太。”
鬼卒领着秋英出离了判衙,往东正走。不料与萧判官两下里正走了个对面。萧判官问鬼卒道:“你领了这个女鬼上那里去?”鬼卒回道:“小的怎敢领他出来,这是太太叫小的领出他来的。”萧判官道:“胡说,快给我速速领回去。”那鬼卒不敢违拗,把秋英仍送到原旧去处,拴在梁上。萧判官叫过这个鬼卒来,责他不小心看守,打了他二十个板子。
方才退入内宅,夫人一见便发怒道:“你做的好事?”萧判官道:“我有什么不好的事情?”夫人道:“你强逼良家女子为妾,该当何罪?我一定上城隍殿前去出首。”判官道:“妻妾之说,人伦所有。你既不肯容他,我放他走就是了。何必这等发狠。”两个嚷闹不住。萧判官见他夫人真是不准,又别处找了一座闲房,离衙门远远的,把秋英锁在里面。他一日三次,亲去看看,叫鬼卒拷打。百般刑罚,俱各受过。秋英总不肯半句应承。萧判官见他志节坚确,从此也渐渐的松放他了。秋英到这田地,甚是难受。遂作诗一首,以自伤云:
深闺弱女苦形单,漫露花容惹祸端。
胸矢十年不字志,痛嗟狂奴冒相干。
空房锁禁步难转,终夜哭哀泪眼干。
形体摧残半亏损,负仇终须得鸣官。
却说春芳在家等候馗儿,几日不见回来。秋英亦渺无音信。又亲自□□外边打听。才知道秋英还在那里受罪。馗儿已被城隍发往别处脱生去了。剩得自己冷冷落落,甚难为情。又念石生在监,近已不知怎样。此心一举,就往黄州狱中去了。却说石生在监里,正当半夜中间。闻一个女子啼哭而来。走至面前,却是春芳。石生道:“路途遥远,又劳你来看我。”春芳答道:“先生在监,女徒何时敢或置念。”石生问道:“秋英馗儿为何不同你来呢?”春芳答道:“馗儿往巡抚台下告状,被那处城隍看见,发往钱塘县脱生去了。秋英往城隍台下告状,被萧判官拉去强逼为妾,他执意不从。一日三次拷打,现今在那里受罪哩。”石生听说哭道:“为我一个,倒连累你众人了。”春芳道:“这原是数该如此,也不瞒怨先生。”遂取出一个布包来,交给石生说道:“先生的银子使的将完了。这又是银子一十五两,先生随便使用罢。我便这一遭,还不知几时再来看你哩。”遂起身呜咽而去。
到了次日,禁卒见石生手中,又有了一包银子。惊异道:“石相公进监时,腰里并无分文。忽然有这银子二十多两,并未见人送来。今又有银子一包,也没见是谁来送。莫非有鬼神暗中佑助他不成?”因留心照料石生,茶是茶,饭是饭。晚间并不拘禁他了。这正是:
善恶到头终有报,只争来早与来迟。
却说石生在监里坐着,忽听得外边有人传说:今日官吏人等,俱出外接诏去了。心中疑道:“是接的何诏?”晚上禁卒进得监来对石生道:“今日接的不是忧诏,却是喜诏。”石生问道:“有何喜诏?”禁卒道:“天启皇帝晏驾,崇祯皇帝登基。不日就有大赦。石相公的官司一定是开释的了。”石生道:“还恐未必甚稳。”且按下不题。
却说崇祯皇爷未登基时,就深恶魏忠贤。到得登基次日,就把魏忠贤拿了。剿没其家,翻出一本账来。载的俱是些官员,或系他的门生、或系他的干儿,文武共有二三百人。崇祯皇帝大怒,一概削去其职。就有太常卿马克昌、湖广学院韩媚、西安府知府范承颜、陕西学院许寿南,一干人在内。又下了一道旨意:凡被魏贼陷害拘禁在狱者,无论罪之大小,悉行赦宥。旨意已到,黄州府知府把石生立时开出。用好言安慰,令其回家。
石生回到罗田,祭扫了坟墓。仍往襄阳而来。一路上,晚行早宿。听得人相传说,魏太监死后,从新又正了法了。许寿南、韩嵋、马克昌、范承颜等,俱流徒出去了。罗田县知县钱为党、长安县知县金日萃,俱各贬家为民。石生心中暗道:“天道好还,无往不复。所以今日有此现报。”行不几程,就到襄阳府了。进的城时,天色已晚。先到胡员外家,要了钥匙,好去开门。胡员外一见甚喜。说道:“闻兄无辜获罪。今得脱出,可喜可贺。”石生答道:“晚生多蒙老先生的福力,是以终获幸免。”又说了几句闲话,拿着钥匙,开了外门,进了书房。已是点灯时候。见春芳站在那里,愁眉不展。石生问道:“馗儿转生,无容说了。秋英为何,至今还未归家?”春芳答道:“他还在那判衙里受罪哩。不知几时,才得脱网?”石生怒道:“他既为我受苦,我定替他争气。”石生吃了晚饭,向春芳道:“这个劣判,殊干天伦。我定上城隍台下,去告他一状。遂提笔写一呈道:
具呈黄州府罗田县廪生石茂兰,为逼良为妾,乞天究治以正法纪事。切照。生身罹刑狱,无由控白。有女徒秋英代生鸣冤台下。不料劣判萧,渔色为念,拉至衙中,强逼为妾。秋英不允,逐日拷打,性命难保。天条何在?为此上呈。
石生把呈子写完,就睡去了。到了次日,早晨起的身来,正是饭时。适值胡员外、蔡敬符,对门朱良玉俱来看望。盘桓了片时,又回看了一番。天色已晚,只得明早去呈了。谁知石生要代秋英出气一事,那萧判官在衙中早已晓得。一日也无言,到得起更时分。叫鬼卒把秋英领到本衙,解去绳锁。安慰道:“你这个女子,志同金石,节操冰霜,甚是可敬。但我招你为妾,亦系好意。你既执意不肯,我也断不相强。你回去,多多拜上石司马大人,量能包原。些须小事,不必怀恨在心,放你去罢。”
秋英幸得脱身,出离了判衙,就直投太平巷来了。石生与春芳在家点上灯坐着,正说秋英那里受罪,彼此伤叹。忽听得外边角门响了一声。春芳抬头向外一看,不胜惊喜道:“秋英姐姐幸得回家了。”秋英道:“妹妹,我几乎死在那里。”春芳道:“石先生已回家两天了。”秋英进得屋中,见了石生,不觉放声大哭。石生与春芳两个极力相劝,方才住声。就把他庙前告状,被萧判官拉去的事,详细说了一番。石生恨道:“今晚若非放你回来,我断不与他罢手。”秋英又道:“方才我回来时,萧判官分付的些话,我都晓的。只‘多多拜上石司马’这一句,我就不懂了。你是一个秀才,他如何叫做你司马。敢问先生这是怎说?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个泛常称呼,别无说处。”石生心中暗忖道:“难道我后日官至司马不成?”从此师徒们三个,情意倍加笃厚。石生读书愈有兴致了。但馗儿投生于他处,他三个人提起来,彼此未免有些扼腕。
但不知秋英、春芳二女,后来毕竟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 度灵魂历遍万重山
却说翠容小姐在成都府观音堂内,逐日向佛前焚香拜礼,已经三年。就感动了一位罗汉,托梦给他说道:“石家娘子,你的厄期已满,石生的魔障将消。须得我去点化一番,好叫你合家完聚。”翠容醒来却是一梦。这位罗汉就变做一个行脚僧的模样,往襄阳府来了。
袈裟披身市上行,木鱼手敲远闻声。
磕头连把弥陀念,惟化善缘早结成。
这个和尚,日逐在襄阳四关厢里,化那些往来的行客,坐家的铺户。一日石生偶到城外,见这个和尚化缘。他也上了百文钱的布施。那和尚把石生上下一看。问道:“相公贵姓?”石生答道:“贱姓石。”和尚又问道:“尊府住在何处?”石生答道:“住在城里。”和尚道:“我看你满脸的阴气,定有阴鬼缠身。”石生答道:“没有。”和尚道:“现有两个女鬼,已与你同居三年。如何瞒得过我?”石生道:“虽然相伴,却无害于我。”和尚道:“害是无害,终非人身,难成夫妇。待老僧替你度脱一番,试看如何?”就当下画了一道符。上写两句咒语:
闻得哭声到,便是还阳时。
和尚遂把这符递与石生,说道:“你回去,把这符收好。不可叫人看见。到得这月十五日一早。把这道符贴在你外门上。有哭妹子的过你门前,则此符大有效矣。”石生接过符来,谢了和尚,回到家中。并不对秋英、春芳说知。这且按下不提。却说蔡监生的妹子,年已十九。他母亲给他择配,大门小户,总说不妥。忽得了一个暴病而亡。出殡的日期,正赶到这月十五。一定该石生的书房门口经过。到了那一天,这石生黎明起来,把灵符就贴在外门以上。这正是:
妙有点铁成金手,能使死尸为活人。
却说蔡家,这一日出殡。正抬着棺材,到了石生书房门首。蔡敬符哭了一声妹子,那棺材忽然落在平地。这石生书房里的秋英,急忙跑出门来,一头钻入棺材里去了。人人惊讶。来看的,立时就有二三百人。只听得棺材里面喊叫道:“这是个什么去处?闷杀个人。作速放我出去罢!”众人说:“□□活了,打开看看,也是无妨的。”蔡监生拦阻不住,抬去了棺罩。打开材盖,只见蔡监生的妹子突然起来坐着。蔡监生向前问道:“妹子你好了?”他妹子说道:“我不是你妹子,我并没有个哥哥,你是何人?冒来认我。”说完就跳出棺来,直向石生书房里边去了。蔡监生正要拉住,倒被他骂了几句。说道:“我只认得石生,你与我何亲何故?竟敢大胆,强来相拉。”蔡监生见不认他,也无奈何。只得叫人把空棺抬到别处,自往家中告诉他母亲去了。
石生知道是蔡监生的妹子,不好出来直看。偷眼一觑,真是一位绝色的佳人。眉眼身材,无一处不与秋英一般。这个女子,连声叫道:“石先生那里去了?”石生却再不好出来。说话中间,蔡监生的母亲,走来相认。女子道:“我母亲去世早了,只有一个表妹子,在此与我作伴。同跟着石先生念书。你是谁家的老妈?强来给我做娘。东院里胡太太,才是我的娘哩。”蔡监生母亲知是借尸还魂,难以强认了。大哭一场,转身回去。胡员外听说,叫他夫人过来。把这女子,接到家中,认为义女。与蔡监生商议,各备妆奁一付,送过来与石茂兰择吉拜堂成亲。那洞房中夫妻恩爱,也不必细说。却说石生与秋英成亲以后,每日晚间再也不见春芳的形迹了。忽一夜间石生夫妇二人,忽听得窗外有人说道:
本是同林鸟,迁乔独早鸣。
羡尔长比翼,何靳呼群声。
说罢,继之以哭。秋英道:“这是春芳妹子,瞒怨我哩。”相公何不再求那位老僧也度脱他一番。”石生道:“我明日就去,但不知这个和尚走了没走?”到了次日,石生出城一看,那个和尚还在那里化缘哩。石生向前致谢道:“多蒙禅师的法力,秋英已借尸还魂,转成人身了。”和尚问道:“你今又来做什么?”石生答道:“还有春芳未转人身,再求老禅师度脱则个。”和尚道:“度脱灵魂,自是好事。但凑合难以尽巧,这只要看他的造化何如?你回去打整一座静屋,里外俱要糊的严密。明日晚上,在家中候我罢。”石生回家与秋英说了,遂打扫一座净屋,糊得严丝合缝。
到了次日,掌灯以后。那个化缘的和尚,果然到了。向石生道:“我进屋里去,外边把门给我锁了。住七日七夜,我里边叫开门时,方准你来开。我若不叫,断不可私自开门。”石生悉依其言,等的到了第七日,天将黑时,并无半点动静。秋英道:“这个和尚,未必不是遁了。你何不偷去看看。”石生走到窗前,用舌尖舐破了一个小孔。向里一张,只见那和尚两眼紧闭,盘膝打坐。就像个死人一般。石生恐怕惊醒了他,当时把小孔糊煞。回来向秋英道:“走是没走,还无音信哩。”
又住了半顿饭时,忽见从外走来一个女子。身材细长,头脚严紧。容色与春芳相似,止好有十七八岁。慌忙跑到屋里,一头倒在床上,似死非死,似睡非睡。唬的秋英躲在一旁站着。外边那和尚连声叫道:“快来开门,快来开门。”石生出去把门开开,和尚下的床来,说道:“跑煞我,跑煞我。我为你这一位室人,经过了千山万水。方才做的这般妥当。我还得同你到屋里看看去。”石生就领着这个和尚走到屋里。只见春芳从那屋角里钻出,这和尚过去,一把揪到床前,往那女子身上一推,就不见春芳的踪影了。那女子口中叫道:“姐姐我好脚疼。”睁开眼看着秋英道:“我没上那里去?我身上乏困,就像走了几千里路的一般。”秋英道:“妹妹你歇息两天便精神了。”这外边的和尚遂立时执意要走。石生极力相留,再留不住。说道:“异日登高眺远,你我定有相逢之期。实不能在此久留。”送出门来,并不知向那里去了。石生进得房中一看,这个女子毕真就是春芳分毫不差。胡员外遂又叫他夫人过来,把这女子领去,收为义女。治办妆奁,择了吉期,以便过门。却说到了过门之时,蔡监生的母亲合对门朱夫人,俱来送饭。朱夫人一见新人便异样道:“这分明是王小姐,如何来到这里?”心下游疑,也不敢认真。是夕客散之后,春芳与石生成为夫妇。三人共作诗一首云:
淑女历来称好逑(兰),怀春何必分明幽(英)。
丝罗共结由天定(芳),琴瑟永偕岂人谋(兰)。
荒草冢前骨已掩(兰),芸经堂内魂犹留(英)。
赤绳系足割难断(芳),聊借别躯乐同(兰)。
却说石生既有了室家,又得胡员外的帮助,心中甚是宽舒。留心讨朱裴文的指教,到了八月秋闱就与朱良玉、蔡敬符三个合伴赴省应试。及至揭晓石茂兰中了解元,朱■中了第十一名举人,蔡寅中了副榜。到得来春会试,朱■不第先回。石茂兰中了第八名进士,在京中多住了月余。有广东一位新进士,姓王名灼字其华。闻石生将回襄阳,找来与石生搭伴,说道:“襄阳府有弟的一位年伯,欲去探望探望。要与年兄同船,不知肯相容否?”石生答道:“如此正妙,但不知贵年谊是那一家?”王其华答道:“是太平巷内胡涵。”石生道:“那是家岳。”王进士道:“这样说来,更加亲热了。”两个同船,来到襄阳。石生回家,王进士直往胡宅去了。
一日,石生请王进士赴席。约胡员外、蔡敬符、朱良玉奉陪。蔡寅先到胡宅与王进士说话,好以便同来。说起秋英还魂一事,王进士道:“世间竟有这样奇事?”刚才说完,石生那边就着人来请。胡员外道:“老夫有事,不能奉陪。敬符兄陪了王世兄过去罢。”蔡寅陪着王进士,到得石生家。朱良玉早已过来相候。王进士原与朱良玉系结拜的兄弟,相见已毕,彼此叙了些家常。坐着正说话时,适石生厨下缺少家伙,春芳向邻家去借。王进士看见春芳,随后跟出门来,□地一眼。春芳红了红脸,急三步走到邻家去了。借了几件家伙走出门时,王进士还在街上站着看哩。一眼觑定春芳,直看的他走入院里去,方才回头。
春芳到了家里,放下家伙,向石生道:“你请的这个同年,却不是个好人,方才我去借家伙,他不住的左一眼,右一眼看了我个勾数。他是胡娘家的年谊,究非亲姊热妹,如何这般不分男女?”石生道:“既是年谊,就不相拘,你莫要怪他。”石生出来,正要让坐。王进士道:“年兄不必过急,弟还有一句要紧话相恳。”石生道:“年兄有何见教?”王进士道:“年兄你既系胡年伯家的娇客,你我就不啻郎舅。方才出来的这位年嫂,是胡年伯从小养成的?还是外边走来的?”石生答道:“却是从外边走来的。”王进士道:“既是这样,一定要请出来作揖。仔细看看,以释弟惑。”石生道:“就是两个俱看看何妨?”石生与蔡寅陪着王进士走到院中。石生叫道:“你两个俱出来,王年兄请作揖哩。”秋英整身而出与王进士见礼让坐。蔡寅指着秋英向王进士道:“这就是舍妹,借尸还魂在此。”左右叫春芳,再不肯出来。秋英进入里间,勉强推出。方才与王进士见礼。见过礼仍转入里间去了。
王进士仔细看了一番,不觉泣下。石生道:“这是为何?”王进士道:“年兄有所不知,前岁三四月间,舍妹促亡,尸首被风撮去,并没处找寻。方才门口看见这位年嫂,还不敢认得十分真切。今对面一看,的是舍妹无疑了。但不知是何时来到这里?”石生答道:“就是年前四月间走来的。”王进士哭道:“这分明也是借尸还魂了。如何还肯认我?”秋英道:“王家哥哥,不必悲痛。你看我待蔡家哥哥如何?就叫他也跟我一样罢了。”秋英叫春芳出来,仍拜王进士为兄。方才大家到了前厅,坐席。席终而散。朱夫人见是王小姐借尸还魂,仍旧认为义女。不时的来接去。这王进士在胡员外家住了月余,临起身回家时,又到石生家里来看春芳。说道:“妹子路途遥远,委实不便接你。但愿妹丈选到广州左近,姊妹见面,庶可不难了。”春芳道:“这是哥哥属望的好意,只恐妹子未必有这样造化。”王进士又与石生、朱良玉、蔡敬符盘桓了一天。次日就起身往广东走了。从此石茂兰、胡员外、朱良玉、蔡敬符四姓人家,俱成亲戚你往我来,逐日不断。
但不知房翠容小姐与石生后来如何见面?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 观音寺夫妻重聚面
话说石生自发身之后,一年捷取,就放了南阳府的刑厅。三年俸满,转升了四川成都府的知府。到任两月,秋英春芳二位夫人因路上经了些险阻,许下在观音堂还愿。先差衙役来对庙中老尼说知。那老尼就打扫了殿宇,预备下茶果。分付翠容道:“闻说这两位太太,俱系妙年。我年迈耳沉,应答恐不利便。一会来时,我只在神前伺候。一切照应,俱托付给你罢。”翠容应过。住不多时,衙役进来说道:“太太的轿已到山门口了。师傅们速出去迎接迎接。”翠容听说整容而出。两位夫人已经下轿。翠容向前禀道:“小尼失误远迎,乞太太见谅。”秋英答道:“俺特来还愿,还要仗托师傅的法力。如何怪你。”翠容陪着两位太太,先到了佛前拜过。然后到观音殿内上了香烛。发了钱箔。老尼诵平安经一卷。两位太太方才磕头起来。向老尼谢道:“有劳师傅祝赞。”老尼答道:“太太到此,理应伺候。但老尼年迈耳沉,叫小徒陪太太禅堂里吃茶罢。”
翠容陪两位太太,到了禅堂里坐下。把茶果献上,自己却在下面站着相陪。秋英心中打量,暗忖道:“看这个尼姑举动有些官样大方,分明是个宦家的气象。如何落在庙中?”因问道:“师傅贵庚几何了?”翠容答道:“虚度三十岁了。”秋英太太又问道:“你是从小出家的,还是半路里修行的?”翠容答道:“是半路投来的。”秋英又问道:“你系何处人?为什么来到这里?”翠容道:“说起来话长,恐二位太太厌听。”秋英道:“这却无妨,你说俺才明白哩。”翠容道:“小尼是黄州府罗田县人氏。”秋英又问道:“你曾有丈夫吗?”翠容道:“有。”秋英道:“姓甚名谁,是什么人家?”翠容答道:“拙夫姓石名茂兰,是个廪生。公公石峻峰,系两榜出身,做过长安县知县。后升广西柳州府的知府。”秋英太太便道:“这等说来,你真是个宦家的娘子了。失敬失敬。”就让他在旁边里坐下。春芳听见提起石茂兰三字,心中诧异。两眼不住的向秋英尽觑,秋英只当不睬。又问道:“你为何一个女流就来到这里?”翠容答道:“公婆不幸早逝,后被奸人陷害。因公公在长安居官时,有河一道失误挑修。文提石郎变产修河,一去二年并无音信。后有长安县的关移说石郎已经病故了。对门有个王诠,要娶小尼为妾。暗地着人,把小尼的母亲治死。小尼欲报母仇,因假为应承。幸有观音老母,赐给神药一包,名为催命丹。及至到了他家,把这药向那人面上洒去,那人就立时死了。小尼那时正要逃走,忽被一阵狂风,刮到这里。因此修行,不能回家,已数年了。”这正是:
诉尽从前艰苦事,渐启后来亨通缘。
秋英太太道:“你丈夫姓石,我家老爷也姓石。你是黄州罗田县人,我家老爷虽居襄阳,原籍也是黄州罗田县人。你丈夫既然是个秀才,说起来我家老爷未必不认的他。回去向我家老爷说知,如有人上罗田县去,叫他把你丈夫或存或没,再打听个的确。设法送你回籍如何?”翠容谢道:“多蒙二位太太垂怜。”两位夫人各送了二两银子的香资。翠容送出山门,上轿而去。
两位夫人回到内宅。秋英向春芳道:“今日在庙中见的这个尼姑,定是翠容姐姐无疑了。”春芳道:“若不是他,如何知得这般清楚。”晚间石生归房问道:“你两个还过愿了。”秋英答道:“愿是还过了,俺却见了一桩异事。”石生问道:“什么异事?”秋英道:“今日庙中,见了一个连毛的尼姑。年纪不过三十。问其来历,他丈夫的姓名籍贯却与相公一般。你说前妻翠容姐不知死在何处?据今日看来,还是活在这里哩。何不速去接来,以图完聚。”石生沉吟道:“接是不难,恐未必的确。尤不可造次,下官职到黄堂,属下有多少官员,城中有多少绅衿。突然认一尼姑为妻,恐惹人耻笑。”秋英答道:“相公差矣,夫妇一伦,本诸性天。避小嫌,而忘大伦,何以为人。公祖统驭万民,不认断使不的。你若是信不真,明日权当僧,亲去一看。如果然不错,就接来罢了。”石生依允。
到了次日,石生率领人役,往观音堂内僧。进的庙来,先参拜了佛像。惊异道:“这尊佛像,好与襄阳化缘的老僧相似。转入后殿行礼已毕,走到公案前坐下。把庙中几个尼姑叫出来从头点名。点到翠容跟前,石生一看,果然是他前妻房翠容。翠容一见石生,明认的是他的丈夫,却不敢相认。石生问道:“夜日太太回宅,说有一个出家的尼姑,系黄州府罗田县人。就是你吗?”翠容答道:“正是小尼。”石生道:“现今有本府的一个亲戚姓吴。他是罗田县城里人,不久他的家眷回家。本府接你到我衙中,叫他携带你同船回去。你意下如何?”翠容谢道:“多蒙太老爷的恩典。”石生僧已过,回到宅中。对秋英、春芳说道:“果然是我前妻房翠容。我已许下,明日去接他。”秋英道:“如此才是。”石生道:“但恐来到,有些不妥,叫下官却作难了。”秋英道:“天下原有定礼,妾虽无知,颇晓得个尊卑上下。接来时,自能使彼此相安。相公无容多虑。”闲言提过。
到了次日,石生适值抚台提进省去。秋英便着人役,打着全付执事,抬着四人大轿。差了两个管家婆去接翠容太太。他与春芳姊妹二人,却在宅内整容相候。及至接回来,轿到宅门,翠容方才下轿。秋英、春芳两个向前紧走几步,伏身禀道:“贱妾秋英春芳,迎接太太。”翠容连忙上前,两手拉住。说道:“奴乃出家贱尼,石郎还未知肯相认否?二位太太,如何这等恭敬。”秋英道:“妾等已与老爷说明,那有不认之理。但老爷适值进省,妾等先把太太接进宅来。俟老爷回署,好合家完聚。”就把翠容让到中堂,延之上座。地下铺上毡条。秋英春芳两个转下,并肩而立。让道:“太太请上,受妾等一拜。”房翠容回礼道:“奴家也有一拜。”彼此拜礼已毕。翠容向秋英春芳道:“奴家若非二位妹子引进,何由得见天日,嗣后只以姊妹相称,切莫拘嫡庶形迹。使我心下不安。”秋英道:“尊卑自有定分,何敢差越。”三个从此,彼此相敬相爱。转眼间,不觉数日了。
石生自省回署,进得后宅,秋英迎着说道:“房氏太太已经接来数日了。老爷进来相认罢。”石生见了翠容抱头大哭,秋英春芳在傍亦为落泪。翠容向石生道:“你为何捎书叫我改嫁?”石生道:“书是假的。”翠容又道:“长安县的来文,说你已经死了。”石生道:“文也是旁人做的。”石生问翠容道:“怎么你能来到这里?”翠容把从前情由,自始至终,说给石生听了。石生也把秋英春芳配合的情由,也说给他听。翠容道:“我只说这两位妹子是你另娶的,却不料世间竟有这等出奇的姻缘。”石生向翠容道:“你为我受尽折磨,他两个的灵魂与我同过患难,情意一也。大小之分,任凭夫人所命罢。”翠容说道:“妾虽妄居□□,幸得离而复合,吾愿足矣。嗣后家中一切大小事务,俱叫他两个执掌。俺总以姊妹相处,讲什么大小嫡庶。”石生道:“夫人既能这样,日后下官定请三付冠诰,封赠尔等。”
翠容又向石生道:“妾在患难之时,曾蒙菩萨点化,到得此处。又多承老尼照理。曾许下团圆后,重修庙宇,酬谢师恩。望相公先领妾去参拜一番。不知准否?”石生应允。着衙役先去向庙中老尼说知。衙役回来禀道:“观音寺只剩得一座中殿,两边廊房、前面的佛殿、后面的禅堂俱成空地。连老尼也走去杳无踪影了。”翠容方知这老尼就是菩萨变成的。佛殿禅堂俱是菩萨布置的虚景。遂叫人重修庙宇。不题。
石生一日在衙中无事,与三位夫人坐着闲谈。庭前有老槐一株,石生以此为题。叫三位夫人联句,作诗一首。石生先咏道:
回忆当年徒奔波(兰),古槐影下堪婆娑(翠)。
劲枝虽被春光早(英),柔条还沾雨露多(芳)。
绿作复云叶茂密(兰),黄应秋日气冲和(翠)。
势成连理有缘定(英),何必诵诗慕伐柯(芳)。
又一日,石生登峨眉山。到了山上,往下一看,形势崇高,如在半虚空中。又向四下里一望,但见层峦叠峰,袤延八百余里。石生一时兴发,遂拈笔题诗一首道:
悬崖万丈梯难升,峭壁转回须攀藤。
一带连冈形险,两峰对峙不骞崩。
白龙日绕池中跃,夜晚遥望放锦灯。
四蜀固多丛茧处,此较剑阁尤峥嵘。
题诗已完,往前走到一座古刹前,名叫华林禅院。意欲进去一看,和尚听说,打扫了一座干净禅室。把石生迎到里边去。经过大殿山头旁,有一个小角门。忽闻一阵异香,从中吹出。石生到禅室里坐定,问和尚道:“你前边小门里锁的房子,盛着什么东西,气味如此馨香。”和尚禀道:“无甚东西,内有一座禅堂。相传百余年前,有一位老师傅坐化到里面,至今并未葬他。里外门俱是他亲自叫人锁的,说下不准人开。这些年来,也没人敢动。又相传这位师傅已经成佛。常与观音老母虚设法象,点化愚人。留下四句禅语,并无人解得。石生道:“取来我看。”和尚从柜中,取出一个红纸帖来,递与石生。拆开一看,上写道:
似我非真我,见我才是我,烦我曾留我,遇我岂负我。知
石生暗想道:“这莫不是襄阳化缘的老僧吗?”叫和尚开了角门,进里一看。见禅堂门上,贴着一道封皮。上写着“门待有缘开”五个字。揭去封皮,开了房门。当门一张大床,床上有一位坐化的老僧。浑身尽是尘土,背后贴着个纸条。写着道:“坐化人即是化缘人。”叫人扫去土尘,仔细一看,就是那化缘的老僧,面貌如生。石生拜道:“此乃罗汉点化我也。”下了山来,就命人立时重修殿宇。把坐化的老僧妆塑金身,送在里面,焚香供养。石生一家团聚不题。
不知馗儿转生还能相见否?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四回 藩司衙师徒再谈心
却说石生在成都,做知府三年。转升了四川粮道,做道三载。屡有奇绩,选迁了浙江的布政。是时馗儿,已转生十三岁了。石生到任,簿书之暇,行文观风。取的钱塘县首卷就是程覃。石生喜其写作俱佳,赏赐的甚是优厚。一日程覃来谢藩台。石生闻其年幼,有些羡慕。请到内书房里相会。程覃进得书房,向石生行礼已毕,石生让他坐下,着人献茶。石生上下打量,宛然是馗儿的模样。开口问道:“贤契青春几何?”程覃答道:“生员虚度十三岁了。”石生又问道:“入泮几年?”程覃答道:“侥幸五载了。”石生又问道:“贤契如此妙年,佳章居然老手,可是宿构,却出新裁呢?”程覃答道:“生员虽拙于作文,然深耻抄录。”石生道:“文章既系尽出心裁,异日所造,应难相量。贤契的先生果是何人?”程覃答道:“生员幸承庭训,并未曾投师。”石生听其言谈,又毕真像馗儿的声口。心中愈发惊异。程覃细看石生依然是昔日的光景。但身系转生,难以遽认。程覃因说道:“生员年幼无知,陡胆冒渎,敢问大人籍贯何处?”石生答道:“本司原籍黄州,寄居襄阳。”程覃又问道:“住在襄阳那街?”石生答道:“住在太平巷内。”程覃又问道:“太平巷有个胡员外,大人可曾认识他吗?”石生答道:“此人本司的岳丈,贤契你如何知得这般清楚?”程覃答道:“胡员外与家君曾在京中同寓,是以知其端底。”随即又问道:“胡员外有闲宅一处,里面住着一位石先生,大人可曾会过吗?”石生见程覃句句道着自己,便答道:“此人本司却合他甚熟。”就转问道:“我部他有个徒弟名唤馗儿,后来转生钱塘,不知归落谁家了?”说到此处,程覃便不得不认,□道:“大人莫非就是九畹石先生吗?”石生道:“你莫非就是馗儿所转的吗?前世之事还记得否?”程覃答道:“月下赋诗,当堂质讼,为时几何?竟至忘记耶?门生今日,幸得再见先生。但不知二位姐姐,还在彼处否?”石生答道:“他两个已转成人身,与本司结成夫妇了。”程覃道:“门生虽系转世,两位夫人意欲还求一见,不知肯相容否?”石生道:“那有不容之理,但须本司先为说明,以便请你进去。”
石生说罢,转入内宅。春芳便问道:“听说老爷外边会客,不知会的何客?”石生答道:“下官观风,取中了钱塘的一个廪生,年纪才十三岁。今日特来谢我,下官仔细盘问,方知他就是馗儿所转。问到你姊妹二人,他还要求见一面,不知该怎么样?”秋英说道:“既是这般,就该请进来一会才是。”石生便着家人,把程覃请入内宅。秋英、春芳两位夫人,早在檐下相候。三个见面,彼此落泪。春芳道:“兄弟你转生才几年,就长的怎模大了。”程覃道:“弟已系转世为人,不料与二位姐姐,尚能相会一面。”秋英道:“这是数该如此,你我焉能作主。”秋英春芳领着程覃并参见了翠容夫人。程覃就要告辞。石生道:“今日这样奇逢,那有遽去之理。”就在内宅里设席款待程覃。石生作诗一首,相夸道:
聚首一堂尚可提,校书灯下仿青□,
形骸虽变元神在,素□依然一木鸡。
程覃也作诗一首,相和道:知
天形下覆如张弓,世事百年一梦中。
桃李公门犹在列,前缘宁敢付东风。
席终以后,春芳向石生道:“昔年馗儿上学,曾以金如意为许,老爷今日还他的罢。”石生道:“正该还他。”秋英道:“我收着哩。”立时取出,交与程覃。春芳道:“这是你程家传世之宝,你前世上学时,无以为贽,我暗与程太夫人借用。许下十年以后,定去还他。今日带去,务要交个清楚。”说完程覃辞谢石生而归。到了家中,程翰林与夫人问道:“你为何在衙门里就住了一天。”程覃答道:“石大人见孩儿年轻,甚是喜欢。设席款待,所以未能早回。三位太太俱准我见。孩儿临来时,三太太给了一件宝物。叫我回家交给母亲。”夫人道:“是何宝物?”程覃从袖中,取出一个纸包,递与夫人。展开一看,却是金如意一枝。夫人大惊道:“奇怪,奇怪,这金如意是咱家传世之宝。十数年前,梦一女子借去。左右找寻,并无踪影。生你之后,讨得一签,说此物不久还家。今日果然原物还来。但不知这枝如意,缘何落到石太太手中。我将来一定要问个明白。”这且不提。
却说石生得了程覃这个门生,虽系新交,实属故人。不时的请到衙门里来叙谈。是时正当春月,天气清朗,人烟和煦。石生向程覃道:“闻得天台山,雁荡系贵省的名山。同贤契一游何如?”程覃答道:“大人既肯屈驾,门生理应奉陪。”石生于是拣了一个良辰。带得程覃径往天台山去。上的山来,一看,真正是奇峰插天,长溪绕地,名秀之致。与别山大不相同。石生道:“胜地不可空游。你我须各人赋诗一首,以志登赏。石生遂口咏一诗道:
□茨遗踪不复留,石梁胜景犹堪游。
飞峰壁立可回雁,激湍奔腾似龙湫。
华顶宠从胜熊耳,玉宵凿秀喻牛头。
桃花洞远无人到,误入至今传阮刘。
程覃也口咏一诗道:古
昙华亭迹至今留,骚客梯岩时一游。
玉阁参差堪宿雁,瑶楼层转锁灵湫。
碧林风动震人耳,瑶草缤纷满岭头。
寒拾二仙足尝到,一方蒙佑免虔刘。
吟咏已毕。石生夸道:“贤契此诗,可谓英年之作,倍胜老成。”程答覃道:“门生在大人面前,不揣固陋,何异雷门击鼓。”山上有一座古庙,名为天台神观。观内有道士,听说藩台大人上山,观内打整的甚是干净。就请到里面献茶。石生说道:“此山佳景甚多,一时难以遍览。不知别处还有古迹吗?”道士禀道:“小观东南里半许,有太白金星的行宫。庙门前有石碑一统,上面有长就的律诗一首,风吹日晒,多少年来,字书总不磨灭。这却是此处的一景。大人请屈驾一览。”石生听说,遂同程覃跟定道士,出了观门,直上东南而去。走不多时到了庙前,见山门上挂着“太白金星行宫”六个大字的一面竖匾。门前果然有一统碑,碑上的诗句,真如长就的一般。却又甚是□亮。石生向前读其诗道:
时运亨通不厌迟,两阴相助尤为奇。
天台虽异贤孝坊,须忆当年相面时。
石生念完了诗句,恍然大悟。才知道曹半仙是太白金星变成的,并非俗人。遂进到庙中,礼拜了。游玩一会,石生遂下了山。回入衙中,向三位夫人说知此事。秋英说道:“太白金星既这样的点化老爷,老爷不可不仰答神庥。”遂立时把庙宇盖的焕然一新。这且不题。
再说程覃,那日同石生上了天台,回到家中,把石生上山的事情,一一告诉他父亲程翰林。说道:“石大人乃当代文人,一生却有这些异事。”苏氏夫人遂接口道:“咱的金如意,多年不见,忽然还家。难道就不是一桩异事吗?恨我不能亲见石太太,问个详细。终叫我心里发闷。”程翰林道:“这也不难,覃儿既是石大人的门生,便与石大人即系通家兄弟般。就彼此来往,也是无妨的。明日下三个请帖,请三位太太过来赴席。你当面问他,便见分晓。次日,程夫人果下启来请。秋英禀知石生。石生道:“门生家不同别人,去也无妨。”
到了那日,程夫人又着人速请了三次。这三位太太盛饰仪容,午间乘轿过去。到得程宅门首,才落轿时。程夫人早出二门来迎。三位太太,走入内宅。程夫人看这三位太太,真真是个个俊如天仙。又仔细把春芳太太端相,却与当年梦中所见的女子一般。又与程覃的神情相彷,心下更加疑闷。让入中堂,相见叙礼让坐献茶已毕。说话之间,程夫人渐渐言及金如意一事。秋英太太说道:“今日蒙程太太厚爱,正该彼此谈笑。从前已过之事,莫须深究。”程夫人转问春芳,春芳总是笑而不言。席终以后,程夫人把翠容太太让到别处,再三的根问。翠容太太,方把秋英春芳借尸还魂并馗儿投生钱塘的事,一一说了一番。程夫人才知道程覃与秋英春芳原系前世姊妹,合石大人原系师生。平日提起师徒、姊妹四字,程覃不胜怆戚,正是为的这个缘故。自此以后,程夫人与石大人家三位太太,彼此往来不绝。
但不知石生在浙江后来做官如何?再看下文分解。
第十五回 狼虎店义仆救主难
话说石生做浙江布政,适值代理按察事务。滁州地方有一座老山,山上多洞,洞中聚集有两三千人,欲谋不轨。地方官秘秘报知巡抚,巡抚与石生商议。石生道:“事系风闻,未见确据。不可冒为题奏,亦不可轻行剿没。必须打听个真实,方可相机行事。”巡抚道:“就烦贵司前示私访一番,回来再作计较。”石生依允。回衙只得换上便服,带了一个茶房。妆作算卦的模样,出了省城。一路私访前去。不多些时,到了滁州地方。日逐在镇店上卖卜。忽有一个贼眉贼眼的,上来算卦。石生观其气象,分明是个反叛。那人问道:“先生是子平,是六壬?”石生答道:“两件都会。”那人道:“既是两件都会,我一定算算。但此处不甚僻静,你跟我到家里算上一天。如果算的好,封资情愿加倍奉送。”石生答道:“我就跟你去。”
那人把石生领到一座山上,进入洞中。同伙的问道:“这是何人?”那人答道:“是个六壬先生。”又指茶房问道:“这系先生的何人?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小徒。”石生偷眼一觑,见刀枪旗帜,无不俱备。真真是谋反无疑了。石生问道:“既要算命,请写出贵造来一看。”那人说道:“实不瞒你,俺们要举行大事。特请先生来,给俺择一个兴兵的日期。以便起手。”石生把六壬书展开一看说道:“这三个月以前,并无兴兵的日期。必须过这三个月以后,方好。现今是四月尽间,过了五六七三个月,到得八月十六,是个黄道吉辰。下山定获全胜。”那人道:“俺也看着必到那时才好。”方才算完要走,那人道:“先生既到我山中,有来的路,没去的路。洞中正缺少一个军师,俺就拜你做个军师罢。若要强回去,殊觉不便。”石生恐丧性命,只得假为依从。
到了次日,山中筑起一坛。叫石生登在坛上,众贼罗拜于下。那些贼人认真石生住下,自此以后,任所指挥,无不奉命。住有十数多天,一日天气清明,众贼齐下山去打猎。只剩得石生、茶房二人在洞中看守。石生分付茶房道:“你看看这些贼人下山是往那里去,即来禀我。”茶房出去一看,见洞中两三千人,张弓挟矢,牵狗架鹰,下山俱往西南一路去了。茶房速进洞,禀知石生。石生道:“咱访查已真,还不速走,更待何时。”茶房遂扶着石生下山,往东北而去。这石生一路走着,遂口咏古风一首,单单自道其苦云:
山势■岩石径斜,草木丛冗乱如麻。穷■绝鸟难投步,左盼右顾堪咨嗟。嗟私行太伶仃,仓皇误入险陂中。万丈崇岭藏虎豹,千层深洞伏蛇龙。君不见,白云笼罩影缥缈,红日照射色暗淡。子规声叫高树头,孤猿哀啼长溪岸。一路行来多崎岖,气竭力尽肝肠断。
却说石生怕贼人追赶,走的甚是忙迫。直走到红日西沉,并未住脚。忽然山上跑下来一只猛虎,把茶房一爪叨去。吓得石生魂不附体,半日心神方定。往前又走,天色渐黑,见一个樵夫担着一担山柴,从旁而过。石生问道:“前面何处有店?”樵夫答道:“前去三十五里,方才有店。左近是没有的。”石生甚是担忧,黑影里又走了五七里路。抬头一看,远远望见山坡下有一道火光,像个庄村的模样。就望着那火光投去。到了跟前,却是一个小独庄。外边门户高大,里面楼阁层层。石生把门一敲,内有十四五岁的一个幼童开门问道:“是做什么的?”石生道:“是借宿的。”幼童道:“相公少待,我去禀知主母,再回你信。”住了一会,出来说道:“主母已知,请相公客舍里坐。”
石生进到客位里面,见灯烛灿列,摆设齐整。从背靠后转出一位少年妇人,花容艳妆,缓步来前。与石生见了礼。分宾主坐下。向石生问道:“相公从何处而来?”石生答道:“在下姓梁,往山中治买木料。下山过晚,赶店不及,欲借贵舍暂宿一宵。”妇人答道:“房子尽有,但恐屈驾。”石生问道:“娘子尊姓?”妇人答道:“贱妾姓薛,拙夫叫薛呈瑞。是个茶商,往山东登州府贸易,去已数年,并无信息。落得妾身,茕茕无依,甚是凄凉。相公适投寒舍,这是前世有缘了。”遂命人收拾桌张,让石生上座,自己在旁相陪。美酒佳肴,登时陈上。叫出两个头发眉齐的女童,在桌子以前歌舞,舞的甚是好看。只听得口歌古风一章道:主
野有蔓草兮,零零壤壤。有美一人兮,宛如清阳。邂逅相遇兮,与子潜藏。知
歌罢,石生看那妇女,甚是风流。不觉的引动了春心。席终,两个同入卧室。观其床帐、器皿,并非寻常人家所有。是夜,石生与那女子同枕共寝。到鸡将叫时,那女子向石生道:“此处非君久恋之所,天色渐明,作速起来出去罢。”石生起的身来,还有些留恋之意。两个女童,前面拉着。这个女子后边推着,把石生一直送出门外,就把大门紧紧关上,再叫也无人答应了。石生甚是漠然,往前走不多时,回头看时,却是一冢大坟。坟前以上,写着宋贵妃卞氏之墓。石生叹道:“吾幸得该入桃源,宁复许后人问津耶。”
往前走到日夕,落到一个店中。院子甚深,房子甚稠。石生进来拣了一间干净小屋住下。到了掌灯已后,忽有一个卖绒线的,背着包袱进店来投宿。店主道:“别无闲房,只有半间草屋,你将就着住一夜罢。”这人就进屋去睡了。石生那知道这是贼店,约有半更天时,也就放心睡去。到得夜静众贼齐出,把别房里住的几个行客,俱经害讫。后到石生屋中,石生正在梦中,这贼上去,用绳紧紧捆住。石生方醒来,求道:“我与你无仇,行李内还有三五十两银子,任你拿去,饶我的性命罢。”那贼道:“银子是要拿的,这个馄饨汤你也是要吃了。”那一个贼道:“夜未甚深,江上打渔的还未散尽,俟四更后送他去未迟。”众贼拿了银子,仍转回院内。却把个草屋里卖绒线的忘下了。
石生身上捆的难受,口中长叹道:“我石茂兰不料死在此处。”那卖绒线的听见,心中暗道:“这莫不是我故主吗?”起身出来,走到窗前。小声问道:“□客,方才说你姓名,你是那里人?”石生答道:“我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人。”卖绒线的道:“这样说起来,分明是我家大爷了。”石生问道:“你系何人?”卖绒线的道:“我是来喜。”石生道:“你快来救我。”来喜把屋门治开,进去解了石生。回到草屋把包袱背在身上。领着石生到外边一看,那房子后边,有一小墙与当街相靠。就把石生扶过墙去,他也随后跳出。
是夜,月色光明,如同白昼。二人往前紧走。石生道:“倘或贼人随后赶来,这却怎处?”来喜道:“大爷放心,小的新学成一个拳棒,就有三二十人,还不是小的的敌手。请问大爷,缘何来到这里?”石生把他私访的来由说了。来喜磕头道:“大爷高发,小的那里知道。小的自从宅内出来流落此处。以卖线为生,至今还未成家哩。今日幸逢大爷,不知还肯收留小的否?”石生道:“你是我的故人,就跟我去罢,不必在此住了。”又往前走,约有五更时分,已到江边了。月下看见江中一只渔船,船上站着一个渔翁。头戴斗笠,身披茅蓑,正在那里下网。听得他口中唱道:
驾小艇兮,鼓桧桨。击空明兮,溯流光。侣鱼虾兮,凌万顷。念故主兮,来一方。
来喜这边叫道:“快撑船来。”那渔翁问道:“是做什么的?”来喜答道:“是过江的。”那渔翁把船摇到岸前,来喜向上一望,讶道:“你莫不是赵哥吗?”那渔翁看了一看,说道:“你莫不是来喜吗?奇遇,奇遇。”又问道:“那一个是谁?”来喜道:“是咱家大爷,目下做这省的布政司了。出来私访,误投贼店,被我救出。同跑到这里来,你快接上船去。”那渔翁双手把石生搀入舱中,来喜随后跳上。渔翁跪下道:“赵才给老爷叩头。”石生道:“你且起来,作速送我过江去,咱再说话。”赵才道:“老爷已经上船,料贼赶来也无妨了。”开船走不多时,见有三四十个人从后赶来。见船已到江心,无可奈何而回。过得江来,石生问赵才道:“你在此打渔为生,成了家没有?”赵才道:“小的一身一口还不能从容,那有余钱娶老婆。”石生道:“既是这样,你也跟我去罢。”
却说石生带着赵才来喜走到一座山前,是个南往北来的总路口。见两个少年妇人哭的甚是可怜。石生分付来喜道:“你去问他为何这等悲楚?”那妇人道:“俺家姓李,系邵州府人,颇有家私。于前月间,忽有大盗入宅,将几个男人尽情杀害。拿了俺许多金银,虏了俺妯娌两个,来到此处。嫌俺带脚,抛下俺走了。欲要鸣冤,不知官在何处?欲待回家,不知从那路走?只得在此哀告往来行人,能代俺报此仇者情愿嫁他为妻。”石生叫来喜找小轿二乘,把两个妇人带回衙门。古
次日,石生把私访的真信,禀报巡抚。巡抚统兵前去,把洞中的叛贼尽行剿没。石生差役把贼店中一干人犯拿到。仔细审究,打劫李姓一案,就是这人。俱各照律正法。石生分付二妇人道:“你大仇已报,送你回籍去罢。”那妇人道:“小妇人有誓在先,能代为报仇者,情愿嫁他为妻。今既蒙大老爷天恩,情愿住在内宅,任凭大老爷赏人罢。落入贼手,已经月余,有何颜面见人?”石生劝之再三,两妇人死不肯去。石生就把大的配了赵才,小的配了来喜。朝夕在宅内伺候。石生私访已毕。
但不知秋英在家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六回 碧霞宫神女授兵符
话说石生的衙门后边,是一处花园。园内有一白石碑,其光可鉴。至夜半时分,中有人喊马嘶甲兵响亮之声,听的甚真。相传这碑是衙门中的镇物。历来官长俱莫敢动移。石生往外面私访时,秋英在宅中无事,只身步入花园,来看这碑。到了跟前,忽见这碑变成一门。两扇俱开,从里边走出两个女童,说道:“娘娘有旨,请石夫人里面相会。”秋英跟着女童进去。当中是一条砖砌的甬路,两墀下俱是些异树奇花。走有箭许,是一座紫石桥。从桥上过去,又走了数十步,是一座朱红大门。门上悬着一匾,匾上写着“碧霞宫”三字。才到门首,又出来了四个仙女。两个执着宝幡,两个执着提炉。说道:“娘娘候夫人多时?特着奴等相迎。”
秋英随着宝幡又进了两三层门,才是一座大殿。殿当中莲花座上,坐着一位娘娘。下边放着四个绣墩,排着两行侍女。秋英进的殿来,望上行礼。娘娘辞道:“夫人尊贵,小神怎敢当礼。”命二仙女急忙扶起,让在东边头一个绣墩上坐下。秋英道:“贱妾尘埃俗人,何烦圣母相诏。”娘娘答道:“石武曲不久即应大敌,军旅未娴,何以制胜?夫人聪明过人,特请来把军中一切机务,说与你知。日后誓师郊原,你两人庶可共赋六月,以奏肤功。”叫仙女取出兵书三卷,付与秋英。
娘娘说道:“这书名为《行军机要》首一卷是天时,第二卷是地利,第三卷是人和。自古以来,兵家总不外此三者。”秋英问道:“天时怎样?”娘娘道:“春夏秋冬,天时之总名。其间所逢的月,逢日辰,俱为天时。时逢吉日则胜。如汤以辛卯而破昆吾。武以甲子而克商纣是也。”秋英又问:“怎谓地之利?”娘娘说道:“山川林薄俱是地利。凡扎营必相地高下平坡,方可以保无恙。若依山靠林,使敌兵得所埋伏,则受害不小。此楚师背离,而舍所为,贻患晋候。此务择平坦宽阔之处,左右前后,俱无遮挡。这才是安营的吉地。”秋英又问道:“何谓人和?”娘娘道:“人和者众人结成一心也。凡行军之首先□人心。人心齐则气壮,气壮则力勇。一鼓而前,谁能御之。若人怀异心,子弃其父,弟弃其兄,各鸟兽散,安能破敌。如殷旅之前途倒戈,这就是人不和的一个榜样。”秋英道:“这三件是行军大要,幸承圣母指明。但摆阵之法,终属茫然,还求圣母详说一番方妙。”娘娘道:“这口说不如眼见,你随我来。”
娘娘下了莲坐。秋英随后跟着。一曲一湾,走到一个演武厅前,娘娘上去坐定,秋英旁边相陪。娘娘分付仙女道:“取我的兵符来。”这个仙女转入后厅,取出一杆红旗递给娘娘。娘娘接在手中,把红旗一展。忽听一阵风响,立时就有数万人马,站在演武厅前。娘娘分付道:“今日操演,尔等有失律者,定行枭首。”众兵丁无不唱喏。娘娘把红旗向东一摆,就成了一个阵势。娘娘向秋英道:“这叫做八卦连环阵,生伤休死诸门俱备。昔年诸葛亮坐困陆郎,其遗迹至今尚在。此阵法之神妙莫测者也。”娘娘领着秋英下了将台,从生门而入,八门游遍。那吉那凶,说得清清楚楚。然即转回厅台,从新坐下。把红旗向西一摆,又成了一个阵势。秋英问道:“这是何阵?”娘娘道:“这名为一字长蛇阵,击首则尾应,击尾则首应,击中则首尾俱应。此阵法之最活者也。”又把红旗一摆,成了一个阵势。对秋英道:“是为鹅阵。”又摆成一阵道:“是为鹳阵。”又把红旗左边一摆,右边一摆,众兵丁交互奔腾,多时方住,成了一个阵势,前后人马相接,密如鱼鳞。秋英问道:“这阵叫做什么?”娘娘道:“这阵名为鱼鹿。昔年郑庄公与周王战于葛,用的就是这个阵法。”阵已摆完,娘娘把红旗一卷,数万人马,风流云散,当时就没有了。
秋英谢道:“重烦娘娘指教,贱妾顿开茅塞。”娘娘道:“这系你我有缘,方能遇的这般凑巧。”娘娘领着秋英,下了厅台。转回殿内,仍照前坐定。娘娘分付仙女道:“取我兵符一道,付与石夫人带去。”仙女取一红旗交与秋英。娘娘道:“你后日临阵时,把这兵符执在手里,任所指麾,无不如意。成功以后,仍把这书与兵符交还于我。”秋英问道:“贱妾从何处给娘娘送来?”娘娘道:“这却不劳你送,就把这书符供在香案桌上,默祝一番,我自有人来取。”秋英又为致谢。娘娘道:“我还有律诗一首赠你。你朝夕度念,方知军务艰难,不至于轻忽偾事。”遂手写一诗道:
丈人行阵林师贞,何得轻心漫谈兵。
无备终招悬雷夺,曳柴曾致班马声。
舟中掬指因争济,弃甲复来为食羹。
临戎常怀量敌意,诘朝奏凯在盛京。
娘娘把诗付与秋英道:“你回去再留心细看兵书,就成女中一员名将。但系天机不可泄漏。”秋英应过。遂着两个仙女,领着秋英从旧路送出。出的门时,秋英回头一看,仍然是统石碑。秋英转入内宅,进了自己房中,把兵法神书秘秘收好,总不肯告诉别人。秋英自得了这神书,白日不敢明看,俱是晚间,夜静无人时,方才展开细玩。从头看去,并无一字半句,心中模糊。看至月余,行军摆阵之法,就遂一遭通了。心中暗忖道:“老爷是个文官,那至于身历行伍。我乃女流,怎至于同赴疆场。圣母所嘱,有些令人可疑。”这且不表。
却说石生,自从访真了洞中的叛贼,巡抚喜其有功,奏知皇上。皇上旨下,着浙江布政兼理按察事务。石茂兰赴京引见。石生把一切事务,交与委图的官员。从河路往北而下。船至济宁,有他一个同年,姓殷名莫磐,字永安。闻石生路过本州,就上船来参拜。石生也下船去拜他。殷莫磐向石生道:“小弟选期已到,意欲赴京。苦无脚力,年兄大人,若肯携带前去,承情不浅。”石生答道:“这是弟所情愿,明日请上船来同行。”到得次日,殷生收拾行李,上了船,与石生同往京去。到了京中,石生引见圣上。圣上甚是嘉奖,着仍回原任理事。殷生掣签,选了广东惠州府的同知。对石生道:“弟实望选在浙江,今天各一方,终不能蒙年兄的覆庇了。”石生道:“仕路窄狭,安知不还遇在一处。”住了几日,石生辞殷生道:“年兄在京还有些事,故小弟实不能奉陪,不日就要先回浙江去了。”殷生道:“年兄责任重大,小弟怎敢攀取。”
石生上了一疏,乞告假一,往罗田县去祭祖。圣上批准。石生谢过了恩,星夜往罗田县而来。到了罗田郊界,那罗田县的知县却迎二十余里,铺设公馆,馈送下程。石生概不敢当,在一客店内住下。石生祭祖已过,仍回店中。辞别了县主,一早起身而走。县主又送了二十多里,方才回衙。石生从罗田县,往赴浙水。刚才走了两程,又下了一道旨意:“浙江布政石茂兰访查有功,准升广东巡抚。”石生接了旨意,务要往那衙门,再赴广东上任。殷莫磐闻得此信,不胜忻喜。
却说秋英与翠容、春芳三个,无事闲谈。管宅门的进来禀道:“大老爷高升广东巡抚,红报已到,小的先给太太叩喜。”秋英听说,谔然道:“广东与苗民相近,老爷升到那里,战伐之事终不免了。”就把兵书,逐夜留心细看,以预作准备。住不几日,石生回到衙门,把布按两司的事务,一一交贷清楚。就择日起身,率领家眷,来到广东上任。一日殷莫磐特来参见,石生请至书房。殷生要行堂参礼,石生断断不肯,仍分宾主而坐。殷生道:“卑职得到大人属下,可谓天遂人愿了。”石生答道:“你我同榜,兄弟私交也。服劳王家公义也。不忍以公而忘私,又安敢以私而废公耶。”殷生闻言,凛然而退。回到衙门,小心办事。并不敢少涉弃谒。住有半年,又提升他潮州府的知府。
但不知石生在广东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
第十七回 忘夙仇孤嫠脱困厄
却说石生自浙江布政转升了广东巡抚。才到任时,进士王曰灼,亲来看望。春芳向王进士道:“我房里缺人使唤,烦哥哥代我买一个送来。”王曰灼应允而去。回到家里,着媒婆寻找不题。却说王诠之妻念氏,原系广州府人。他父亲念照远,贸易黄州,因与王家结亲。为自王诠死后,他两个兄弟俱不成人,吃赌嫖三字全占。五六年间,把家产化了个尽绝。念照远见他女儿既无子嗣,又无养膳,仍旧带回广州去了。那料念氏福薄,回到娘家没过三年,父母双亡。一切家资被他兄弟念小三输净,落的在馆驿里存身。
剩下念氏仍如无根的飘蓬一般。邻里亲戚愿其改适,他却顾惜大体,执意不肯。屡次托媒婆说情,愿卖身为奴。媒婆听得王进士买人的风信,来向念氏说道:“你逐日叫俺给你找主,目下抚院大老爷衙内买人服事。三太太你可愿意去吗?”念氏道:“怎么不愿意,但凭大嫂作成。我自有用钱谢你。”媒人贪图用钱,领着念氏到了王进士家,叫他先看一看。王进士见人甚利便,向媒婆道:“这人却也去的,问他要多少卖价。”念氏对媒人道:“要银六十两。”王进士道:“这却也不多,但写文约谁人作主?”媒婆道:“他是没丈夫的,又无父母。叫他兄弟念小三来罢。”王进士道:“石太太用人甚急,既是情愿,就要当日成交。”媒婆着人到馆驿叫了念小三来。说道:“你姐姐卖身卖妥了,同着你写张文约,还有二两银子给你。”念小三正缺钱使,听说这话,喜不自胜。就慨然同着写了一张文约,得银二两走了。把媒人钱打发清楚,就住在王进士宅内。
到了次日,念氏打整打整身面,王进士雇小轿一乘,着人抬送抚院衙门里去。念氏进的宅来,从上而下磕头已毕。就在春芳房里,不离左右,一切应承,无不小心。一日春芳向秋英道:“姐姐你看新来的这个妈妈好像个乡绅人家的派头。在此作奴,我甚是不安。”秋英道:“你何不问他个详细。”春芳就把念氏叫到秋英房里来。念氏问道:“太太有何使唤?”秋英道:“别无话说,你进宅已经数日,你的来历,俺还未问你个清白。看你的举止动静,与俺们不相上下。你实说你是什么人家,为何落得这般。”念氏哭着答道:“既到了这个地位,说也是多了。”秋英道:“你不妨实说。”念氏道:“家丑不可外言,说了恐太太们笑话。”秋英道:“万属得已谁肯卖身,你实说你是那里人?”念氏禀道:“小妇人是黄州府罗田县永宁街上王家的媳妇。公公王有章是个两榜,曾做过京宦。丈夫王诠是个文生与对门石知府的公子石生为友。见石生之妻房氏颜氏绝世,心起不良。逐日谋算,后值石生修河在外,千方百计,竟把房氏娶到家来。是夜王诠死倒在地,房氏并不知那里去了。小妇人有两个小叔,从他哥死以后,把家产化讫。落的小妇人并无依靠。不料回到娘家,又父母双亡。止有一个兄弟,又把家产输尽,目下落的在馆驿里住。小妇人无可奈何,只得卖身宅内,以终余年。万望老爷太太垂怜则个。”
秋英把念氏的一段言语,尽告诉了翠容。翠容大怒道:“这是我的冤家对头到了,我一定报报前仇。”秋英道:“姐姐差了,那是他男人做的事,与他何涉。这人现今落在咱家,即以你我为主,正该逐事行些方便。如何反提前仇,徒落得自己度量窄小。”翠容悟道:“妹子说的极是。再告诉老爷看他怎样?”正说间,石生闯到屋里,问道:“你两个方才说的什么?”秋英答道:“说的是三太太房里那个妈妈。”石生道:“有甚说头?”翠容道:“他不是别人,就是你的好朋友王诠的老婆。落得这般了。”石生道:“真是他吗?”秋英道:“真正是他。”石生向翠容道:“据王诠所为,就把这个妇人处死,尚未足泄夫人之恨。但王诠所为,未必是这个妇人的主意。身死家败,妻落人手,如此报应,已觉难堪了。刻薄之事,切不可做。况我当急难时,他曾助银五百,其情未为不厚。至今尚未还他。追想昔日的交情,则他妇人在此为奴,终觉过意不去。二位夫人看该何以相处?”秋英答道:“以妾看来死后无仇,这个妇人老爷应该周恤他才是。昔日他曾助银五百,今日就该照数还他,以偿前债。外再助银若干,以尽友情。问他若愿意回籍,差人送去。如此做来,就令王诠有灵应,亦感愧于地下矣。”石生道:“二夫人言之有理,下官就依这样做罢。”这正是:
识起一切俗情外,发言尽归款要中。
到了次日,石生同着三位夫人,把念氏叫到跟前。说道:“夜日听见太太们说,你是王诠的室人。王诠与本院素系朋友,你可知道吗?”念氏答道:“小妇人不知。”石生道:“本院就是你对门住的石茂兰。”念氏听说,跪倒在地磕头,央道:“亡夫所为,罪该万死。小妇人但凭太太、老爷尽情发放罢。”石生笑道:“娘子请起,本院并无别意。”那念氏那里敢动。三位夫人过去亲手拉起来。石生说道:“从前的事再不提了。本院念故人情肠,意欲周济你还家。或广州或罗田,任从你便。”念氏道:“大人额外施恩,小女人没世不忘。但广州娘家无人,仍回罗田去罢。”石生道:“你既愿回罗田,少住些时,本院就着人送你去。”自此以后,三位夫人,俱以客礼待念氏。并不叫他在房里伺候了。
石生衙内,有个长随,名叫张忠。是罗田县人。甚是老成得托。石生就叫他去送念氏回家。还叫他路过襄阳,禀问胡员外的近安。字请朱良玉、蔡敬符同来衙门照料些事务。宅内设席给念氏饯行。石生叫秋英封银子五百两整,交与念氏。石生道:“王兄在日,曾助我银子五百,这五百两银子是还前账的。”外又封银子三百两,说道:“这三百银子,是本院分外相帮的。有这八百银子,老嫂尽可坐终余年了。”念氏谢道:“照数还债,已觉讨愧。分外相帮,贱妾如何敢当。”三位夫人,又各赠银子二十两,以作路费。念氏起身,三位夫人亲送出宅门,方才回去。时人有诗,赞石生道:
夙怨不藏世所鲜,包荒大度肖坤乾。
帮金克仿赠袍意,遥送几同栈道前。
格外施恩全友道,幽魂负惭在九泉。
莫云偶尔恤孤寡,正为后昆造福田。
却说张忠带着几封家书,同着一个老妈,扶事念氏,扑了正路。当起旱处起旱,当坐船处坐船。不多些时,来到襄阳。张忠下船,各处投字去了。念氏在船上偶一合眼,看见丈夫王诠走入舱中。说道:“贤妻你回来了?我生前做的何事,石大人却不记念夙仇。还周济你回家,真使我愧悔无及了。但当异日相报罢。”念氏醒来,心中怨恨王诠,感激石郎。反来复去,甚是不快。适张忠已经回到船来,走的与罗田相近。那张忠雇了轿子,把念氏送还王宅。他两个小叔,见念氏回来。愁无养膳,意味作难。念氏道:“叔叔不必这样,我自有银子养生。”两个小叔惊问道:“嫂嫂的银子,从何处得来?莫不是娘家给你的吗?”念氏道:“非也。”两个小叔道:“既不是娘家给你的,是那里来的银子?”念氏就把自己卖身,并石生还债帮金之事,一一说了。两个小叔感泣道:“石大人何盛德若斯也!吾兄生平所为,叫弟等代为惭恧无地矣。”两个兄弟得了他嫂子这宗银子,努力持家。数年以后,家产恢复。子弟亦有入泮发身者。皆石生相激之力也。此是后话,无庸多说。
却说张忠从黄州复归襄阳。请了朱举人、蔡副榜同来到衙门。石生请入内书房相会,叙礼已毕。蔡副榜进内宅看过了秋英。朱举人看过了春芳。出来坐下。蔡副榜道:“妹丈大人,吉人天相,近来的福气,倍胜从前了。”朱举人道:“惠风善政,一入境来,如雷轰耳。弟亦多为叨光了。”石生答道:“小弟材不胜任,全赖二兄相帮。”是夕闲谈之间,说及送念氏回籍一事。朱举人、蔡副榜俱称赞道:“如此举行,方见大人的度量。”石生又差人往广州,请了王进士,来到衙门中一会。彼此相见,自不觉畅怀。这蔡副榜合朱举人,石生俱留在衙中,照料些事务。王进士在衙中,住了月余,仍回广州去了。
但不知石生后来官到何处?要知端的,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 建奇功全家受荣华
话说石生在广州做巡抚。忽有边吏来报说:苗寇大发,抢夺人家的钱财,虏掠人家的妻女。声势甚是汹勇。石生不敢隐匿,据实奏知皇上。皇上旨下:特加石茂兰兵部尚书衔,令挂帅印前去平定。石生接旨已过,退入内宅。向秋英夫人道:“下官只通文墨,那晓得军旅。一旦身任元戎,何以克称厥职。烦夫人代为平才,下官好再作道理。”秋英答道:“朝廷旨无容抗违,臣子职分理应御侮。老爷一去,开国承家,端在此举。安可以英雄态故作懦夫状。战阵之事,贱妾颇悉大略。若不弃嫌,情愿亲操旗鼓,随营办事。”石生大喜道:“夫人既有这番韬略,下官才觉放心。”
次日,就在演武厅操兵。以秋英为先锋,以左右二营为两队。殷莫磐情愿军前效力,就以他为监军。率领马步兵丁两万余人,分下已定。正是人马强壮,器械鲜明,直往边庭进发。一路行来,俱是秋英究九了地势,然后扎营。来得与苗寇相近,择了一个高埠去处,安下了营盘。秋英向石生道:“苗寇依山靠海,出没无常。今日大军初到,人困马乏。苗寇以逸待劳,夜间必来劫寨。当预作准备。”石生道:“号令全凭出自夫人,下官坐镇中间而已。”秋英就把两队人马分为四路埋伏。去大营不过二三里许。寨中只留三二十人藏在一边,候劫寨的风信。苗寇来到营中,见是个空寨,必然抢夺东西。就以放炮为号,四面杀来,必获大胜。分付停当。寨旁有一座小山,秋英同石生躲在山上,远远料望。
是夜,苗寇见官兵扎下营寨。商议道:“官兵方从远来,必然疲倦。今夜乘黑劫寨,是为上策。”其中有一个头目,叫做赛天王。领了两千人马,暗地闯入官兵寨中。四下一看,并无兵马。只剩得许多器械,就下得马来。这个抢衣甲,那个抢弓箭,你东我西。赛天王也约束不住了。寨中的伏兵见其人乱,放了一声号炮。四面伏兵一齐杀来。苗寇知是中计,出寨急走。早被官兵紧紧围住。左右冲突,再不能出去了。杀到天明,苗寇只落得一二十人,乘间窃逃而去。
秋英石生下山回寨。宰牛杀羊,犒劳军士不题。石生向秋英道:“今日之功,建自夫人运筹决胜。苗寇平定应无难矣。”秋英答道:“老爷休要矜张。疆场之事,一彼一此,势不两立。苗虽小蠢,断难长甘退舍。”石生闭口无言。却说赛天王领着一二十名败卒,奔回本寨。禀知寨主哪思哩说:“官兵神妙不测,难以争胜。”哪思哩道:“我只说石巡抚是个白面书生,不谙军务。那料想被他杀的这般尽绝,此仇不报,何以雄据一方,图谋中原呢?”又差人来下战书,石生批道:“约于来月十六日会战。”秋英向石生道:“苗寇再来,必然统领大众,以图报仇。”少有疏忽,尔我恐为所虏。”石生道:“这当怎处?”秋英道:“老爷放心,贱妾自有运用。”
到得那月十六日,黎明时分。秋英着守营寨造一楼车:高三丈有余,坐在上面以便望敌。石生领着左右两队大军,一鼓而出。走了不过十里,望见敌垒了。又向前走了三五里路,已与苗寇对锋。从那阵前闪出一位苗王,身披铠甲,手执铁矛。厉声问道:“来将何名?敢侵犯吾境?”石生答道:“吾乃巡抚石茂兰。奉命讨贼,速速下马投降,免你一死。”苗王大怒骂道:“好死囚,你前日折损我许多的人马,今日又在阵前夸口。看我拿你下马,以报前仇。”摧马挺矛,直取石生。石生终是个文字官,不会厮杀。见苗寇上来的凶猛,料敌他不过。拨马便走,跑不半里,就跌落马下。苗王急忙使矛刺来。忽见一人,把石生背在身上,腾空而去。苗寇一直追赶。秋英在楼车上遥望,败卒将近。把兵符一摆,陡起了一阵黑风,对面看不见人。那苗寇撤身转回。这边金鼓齐鸣。苗寇正摸路时,自相残杀,早已血流满地,尸横遍野。
苗王哪思哩回到寨中,与众首领商议道:“石督府营内,定有异人。不可以智力相角。莫若暂且投降为妙。众人俱不愿意。却说石生被那个人背到寨后,把石生放在地下。说道:“大人已脱敌难,请缓步回寨去罢。”石生问道:“你是何人?幸蒙相救。”那人答道:“我乃王诠,蒙大人不念旧恶,周济念氏回籍。无可图报,故特来一救,聊当结草。”说罢,再看不见人了。石生回寨,暂且不提。
却说哪思哩与众人计议道:“石镜山朝阳洞,有一个百花公主,法能剪纸成兵。请他来相助一阵,或者能制伏官兵,也未可知。遂立时着人持书去请。那公主拆书一看,慨然应许。率领一万人马而来,与苗寇合为大营。又来搦战。秋英向石生道:“出阵不用旁人,待贱妾与殷莫磐,俺两个出去收功罢。”秋英戎装当先,殷莫磐随后。只领五六千人马,径赴阵前。那边百花公主当头,哪思哩殿后。统领数万锐卒,从南杀来。望见官兵寡少,就四下里团团围住。秋英用护罩法把自家的兵马护定,任他左攻右击,总不能伤损一个。只见苗阵内有人背一箱子,周遭跑走。那兵马越杀越多,不计其数。秋英窥透其术,把兵符向上一摆,忽然一声霹雳,雨如盆倾。那苗兵渐渐减去,落地的多是纸人纸马,被雨一淋,就不能动移了。秋英把兵符又往下一摆,这边的兵马渐觉众多。杀了半个时辰,就有十万天兵,把百花公主、哪里哩两路人马杀的几乎片甲不回。百花公主领着残兵仍归本洞。哪思哩回寨,瞒怨道:“我要投降,你们不肯。又惹了一场大辱。”有众头目,莫敢发言。
再说秋英回的寨来,殷莫磐问道:“此阵虽获大胜,倘苗寇再来为之奈何?”秋英答道:“这一阵苗寇俱胆战心惊,不久即来投降了。何烦再动干戈。”果然,次日苗王遣人赍降表来投降。其表曰:
伏惟:圣德同天,无远弗届。异域无识,狡思启疆。兹经大兵所剿,始信王化难越。嗣后愿备远服,共沐皇风。如违纳贡之常,甘受后至之戮。
石生据其降表,奏闻朝廷。圣上准其投降。石生又极力劝化了一番,方才班师。苗王亲送石生百有余里,然后归寨。这正是:
奏捷马敲金镫响,破敌人唱凯歌还。
石生作诗一首,赞秋英道:
兵家岂第论虚孤,帷幄运筹防不虞。
娘子称军惟唐主,妇人夸戎成伯图。
只知男辈多雄略,那料女流有武夫。
簪珥暂当甲胄用,旌旗指处瞻城乌。
却说秋英与石生回了衙门,着人摆上香案默祝,圣母把神书兵符俱各收去。圣上因石生有功,特升兵部尚书,协同内阁办事。诰封秋英为武夫人。
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治道立昌文德,不废夫武功。勋猷大就,男谋必需乎女助。尔蔡氏乃浙江布政使司石茂兰之侧室,夙树芳型,尤多雄略。务效忠于王家,不惮亲操旗鼓。思克相于夫子,罔恤身历疆场。兹尔平苗有功,诰封尔为武夫人。于戏,紫泥焕彩,用标一时之荣。彤管流辉,永垂不朽之誉。
石生赴京上任,谢恩已毕。又请了两付冠诰,封赠翠容春芳。住有半年,秋英向石生道:“人生世上,富贵尚至卿相尊荣极矣。有远虑者,必须急流勇退,方可善全始终。不然树大招风,恐无日不在摇动中也。”石生道:“夫人所见极高,下官不久即当告退。”是岁正该会试,石生又主一次大场,收了许多门生。程炘程覃俱列门下。大场已过,遂因脚病,不便动转。告老致仕而还,仍归襄阳居住。
石生思念,发迹虽在襄阳,罗田终系故土。先人坟墓所在,祭扫如何便宜。后翠容生二子,聘胡员外两位孙女。秋英生一子,聘朱良玉之女为妻。春芳生一子,聘蔡敬符之女为妻。石生领着翠容母子仍回罗田。秋英春芳母子,俱住在襄阳。石生一年襄阳,一年罗田,两下往来,甚是如意。嗣后石生四子,俱经高发。朱举人□了词林,蔡敬符中了正科。殷莫磐以随营有功,做了兵备守道。王曰灼做了知府。石生晚年康健,直活到年近百余,方损馆舍。退升这日,天鼓齐鸣。奉旨谥为“武勇公”崇祀□□。翠容二子,一支承祧本宗,一个过继房门。至今石生之后,一支黄州,两支襄阳。石氏后裔,因其先人皆蒙鬼神护佑。买了一处大宅子,就中盖一寺院。前殿是佛祖,中殿是观音,后殿是太白金星。招募僧道,治买祭田。俎豆馨香,四时不绝。石氏人口蕃盛,登嵬科,做显宦者代不乏人。因石生功德之所积也。亦何非鬼神之默助乎。后人有诗总断道:
二气弥纶布太空,何论南朔与西东。
形声超出见闻外,灵爽默浮自流通。
传纪降华事非谬,礼称去禅理堪穷。
人间幻态万千状,总在鬼神运量中。